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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23 20:40:19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家好,我是陈拙。
问个私人问题:你在家排行老几?
不知道你们的处境,反正因为我下面还有堂弟表妹,感觉我的命运就像受了诅咒似的,咒语就是我奶奶常挂在嘴边的——"你是哥哥,你让着点你弟弟。"
为了保住哥哥的面子,我小时候可没少给这群小的背锅。
当时我想不明白,不就是早吃了几个月奶粉,为什么要白白承受这么多?
今天的故事里,康复科护士付嘻嘻告诉我,有个哥哥比我猛多了。
在尚且不能为自己做主的年纪,他替弟弟做了一个逆天的决定,代价是,赌上自己的后半生。


医院里最不缺的是什么?
哭声。
而哭声最盛的地方,当属ICU门口。从一张病床被急匆匆地推进那扇屏蔽门起,门外的人脑子里好像就只会这一件事了——哭。
2014年8月6日凌晨,我在ICU门口等同事下班回家,楼梯间里传来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哭声,把声控灯搅得一会儿一亮,一会儿一亮。
哭声对睡在ICU门口的人们基本没有影响,偶有惊醒的,和旁边人低声交谈几句也倒头睡了。在这里,没人对哭有意见,也没人会感到意外。
但我却觉出这次的哭声有点不一样。
怎么说呢,"品种"有点儿单一,不是那种一家男女老少齐上阵声调五花八门的那种。这次楼道里的很一致,音调相似,音高也相近,最不同的是这回哭的都是男生。


我耐不住好奇,伸着脑袋朝楼梯间看:一个瘦小的男孩蹲在角落,边上几个半大不大黑瘦的男孩子围着他蹲成一个圈,哥几个一块儿呜呜嗷嗷地哭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也不擦,像怕耽误了哭似的。
我在那几张脸上一一扫过——都是才二十岁出头的毛孩子,清一色蓝底白字的工服,浑身粘着毛絮,有个男孩脖子上还晃悠着耳机。一看就是上一秒还在车间工位上打呵欠,下一秒就被一通电话薅来医院了。


我也大致能想象出这几个年轻后生这一天的遭遇:被主管医生各路专家一个接一个约谈,各种没听过的医学名词劈头盖脸往身上砸,还没来得及消化,躺在屏蔽门里面的人就用不稳定的生命体征无声地催促着——快做决定。
看着一帮半大孩子哭成一团,我突然有点担心:怎么都是小孩?大人呢?
我走过去,递上一包纸巾,中间哭得最响的那个男孩抬起一塌糊涂的脸,看看我,接过纸巾,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姐,谢谢你!"话没说完,吹出一个大鼻涕泡。
我一下笑出声,笑完才觉得有点突兀。
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了主任的电话,才知道这群孩子守着的——当时正在ICU里和命运搏斗的——也是个孩子。
后来,我被这群孩子姐长姐短地叫了大半年,亲眼见证了一个大人们都很难达成的"奇迹"是怎样让几个孩子办到的。
那晚"鼻涕泡男孩"像一根扎在ICU门口的钉子,我就没见他挪过地方。
我进ICU大门,他就站起来点着头喊一声"姐,你来办事儿啊?"我出来,他再站起来点着头喊一声"姐,你事儿办完了啊?"这套动作和对话我们见面一次,他说一遍,见面十次,他说十遍,神情永远带着恭敬和拘谨。
我忍不住打问,就知道了ICU里面,鼻涕泡男孩在等的孩子叫小永,还没满19岁。
小永在一条没有红绿灯斑马线的偏僻小路上被汽车撞飞出去好几米,脑壳破了,血流了一地,浑身上下全是伤口。


小永的脑袋里发生了一场"车祸"。
颅骨多发骨折,还有外伤性蛛网膜下腔出血,颅内总计出血约20ml,中线结构偏移——他的大脑像豆腐块一样,在摔倒的过程中被左磕右碰,碰出了一块又一块血肿。
这些血肿如果在人体表皮上只需要一周左右的功夫就能消散,然而在空间有限的颅腔内,它们占据了大脑的位置,如果不及时进行手术清理掉,小永会由于颅内压持续上升,最终抑制呼吸而死。
这个19岁的孩子迫切需要进行一场开颅手术,而要下这个决定的人,正是门外那个才20岁出头的"鼻涕泡男孩"——小永的亲哥哥。
他甚至没来得及多看两眼自家血淋淋的弟弟,就被主刀医生喊进了谈话室。
没时间做任何缓冲铺垫,需要签字的文件一张又一张接连不断地递到男孩手上,他使劲地听,试图弄懂弟弟的病情、手术的风险。一屋子医生护士围着他,等着他,下决定。
"可怜的孩子,年纪轻轻,也没个大人可以商量,边听我说边哆嗦,两只手把着都握不住笔。"当时在场的主任回忆时也忍不住感慨。
小永的手术如期进行。
我不用问,小永哥哥的脸就是小永病情的晴雨表——他褪去了刚开始的慌乱与无措,逐渐镇定下来。几天后还带上了些许笑模样,有时会和兄弟们一道儿叼着五毛钱一根的老冰棍嘬溜。如果再搂上个篮球,背个书包,就和高中门口刚放学的孩子一样。
看着男孩的笑模样,我心里默默祈祷,小永得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对得起哥哥那天晚上暴风似的哭泣和鼻涕泡。
一晃十几天过去,有天我路过监护室门口,看到从来都是买五毛钱一根盐水冰棍的小永哥哥破天荒在啃一根三块钱的巧乐兹。他用门牙一点儿一点儿将巧克力涂层嗑下来,然后再忙不迭地嘬溜烊掉的雪糕水。
他啃得太专注了都没看见我路过,更不会知道因为他这幅吃相,我馋了一天的巧乐兹。
第二天一早,主任说,你上次打听的那个小永要转回来了,你准备个病床吧。
难怪昨儿雪糕都换高级的了!原来哥哥在用三块钱的雪糕为弟弟的好转庆祝。
确实,能在康复病房里见到这对兄弟是个好消息。但如同那晚哥哥没有意识到手中的手术同意书意味着什么,此时这对兄弟也无法想象,在那里,等待他们的会是一条怎样漫长而艰难的路。


小永哥哥和他那群山里兄弟提着大包小包的生活用品来了。哥哥一瞧见我,脸上立马绽开大大的笑容,我赶紧打招呼,"嗨,好巧啊!"
紧接着小永被推了进来,他的床位被安排在我的护士站边上,方便照看。
小永两眼紧闭着,原本圆滚滚的脑袋由于做了去骨瓣减压,凹下去一大块,上面还支棱着一条长长的缝合口。浑身上下插满了各种维持生命的管道,整个人窝在被褥里,配上细长的手脚和黝黑的皮肤,像个襁褓中的婴儿。
我下意识打量了一圈小永病房里的人,躺着的、站着的,除了我在内,都是孩子。
小永的父母呢?
我还没来得及问,就见一双双细瘦的胳膊伸进小永的身体下面,哥哥和他的小兄弟们稳稳当当地把小永托举起来,再轻轻移到病床上,还利索地把各种管道接好,一样不落。
说真的,这么一大帮男孩子忙活,整体的动作却干脆利落,像练习了无数遍,我一点忙都没帮上。
我惊讶地朝小永哥哥竖了竖大拇指,哥哥搓着手憨笑,"姐,你别笑话我,我天天进监护室给小永擦身,这个动作我和兄弟们在门口练习很久了。我相信小永能够出监护室,我们练的一定用得上。"
我拉了拉小永的手,笑着跟这个还闭着眼的小男孩打招呼,"小永,欢迎你来我们科。"
"好嘞!"现在的小永还是昏迷状态,不能睁眼,更不会回答我,是小永哥哥在一旁响亮地替小永答应着。他笑眯了眼,信誓旦旦地跟我说小永一定会醒过来,一定会亲自响亮回答我的每一句话。
哥哥的眼神特别笃定,一旁监护仪上小永的生命体征也平稳有力地一下一下跳动着,好像也在跟着哥哥答应。
从那之后,小永的床边就被这些孩子包围了。他们围着小永嬉笑逗乐,像一群小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地和小永说话。擦身时、修剪指甲时、换尿片时、给小永做被动锻炼时,一时一刻也不停嘴。
年轻的声音此起彼伏,把病房里的气氛搅得热热闹闹。
"电视里就是这么演的,多和他们说话,他们就醒得快一些。"小永哥哥孩子气地向我解释。
我也喜欢这种独属于孩子的"乐呵",虽说这种快乐带着点儿无知,却远比那些成天垂头丧气陪床的大人们好多了。
只是我心里一直绷着根弦——一切才刚开始。
说老实话,我不敢设想这小兄弟俩能扛住接下来的生活,毕竟那是连大人们都无法招架的苦日子:
病人昏迷时,白天要进行各种治疗和生活护理,家属不能休息;到了夜里还得隔两个小时给病人翻身拍背一次。尤其是照顾小永这种吃喝拉撒都靠别人的脑外伤患者。
这样的日子不是以天为单位,往往是以年来计算。
熬到病人从昏迷中醒来也不能放松。由于脑外伤可能导致意识混乱,有的病人大半夜会精神抖擞地大喊或跟家人动手打架。
这种体力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没几个家属能坚持下去。我见过几兄弟把亲生父母踢皮球一般互相推诿,也见过妻子扔下丈夫久久不露一面,再见面时已经挎着新欢和男方家人为了赔偿款吵成一团了。
康复的马拉松跑到后半程,更多的家属会花钱请护工,他们明确地告诉医生护士:除了抢救,不要打电话打搅他们的生活。
"康复"不是一个决定,是一个过程,一场和时间、人性的马拉松。
像小永哥哥这种偏远地区来城里打工的孩子,每天陪床几十块的伙食费、一个月一两千的生活费、各种医药费,所有这些加起来,足够把一个养活自己都难的孩子吓跑了。
我试探着跟小永哥哥商量,要不要把父母叫来帮忙?
谁知小永哥哥只是笑了笑,拍着干瘦的胸脯说:"这事儿就不要麻烦爸妈了,我是哥哥,我陪着阿永,阿永都挺过来了,我也保证能把阿永照顾好了!"哥哥身边一起长大的兄弟们也纷纷保证着,一如先前一样乐呵。
后来我才知道,小永和兄弟们都生活在云南蒙自山区,对于他们不识字甚至连普通话都不会说的父母,一辈子出过最远的门就是到镇子上。
哥哥脱不开身去接父母一趟,于是只在电话里跟阿妈避重就轻地说小永被车碰了,此外,一切已知的未知的,他都决定先自己扛。
他觉得自己能扛下父母扛不下的东西。因为他是哥哥,他出来得早。出生的时候是,现在走出大山、走出那座寨子也是。
我无法判断小永哥哥能不能完全明白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但莫名地,我被他们眼中那种无知却诚恳的力量打动了。
因为不知道风暴将至,所以仍要去风里跳舞——这不就是孩子嘛。
不管能撑多久,哪怕只有一阵子,我也想陪他们试试。


在苦中作乐这件事上,孩子可真比大人有创造力多了。
小永哥哥尝试唤醒小永的方式实在特别。别人家都是喊名字或者放点儿音乐、唠唠嗑,这群孩子却总是对着沉睡的小永大吼:"阿永啊,你家老母猪都跑光了哦!"一遍又一遍,边喊边乐。
我很好奇,小永醒不醒跟老母猪有一分钱关系吗?真说有吸引力,也是寨子里的阿妹呀!
哥哥却自豪地告诉我,家里的老母猪都是小永的宝贝!
小永哥哥告诉我,他出来打工早,用赚的钱给阿爸阿妈修了个小房子,还买了十几头猪给弟弟小永当老婆本。刚上初中的小永凭借这十几头猪,一跃成了寨子里先富起来的"高富帅",从此对老母猪们疼爱有加,每天放学,除了写作业就是割猪草煮饲料,用心地喂养这些"行走的存折"。
那时候的小永是个羞涩的小男生,不爱跟别人疯玩,总是自己拘在家里。但想让小永出门,只要对着他家大门吼一声——阿永,你家的老母猪跑光了哦!
哪怕阿永在上厕所,听到这句话也会提溜上半截裤子跑出来。当时如果不是阿妈拦着,小永可能真会把自己的铺盖都搬进猪圈里去。
小永哥哥和兄弟们一脸认真地告诉我,这招百试百灵!好吧,爱靓妹的男生我见过,爱猪的男生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小永的反应一天强烈过一天,昏迷指数也越来越低,这都是要醒来的征兆。
"小永啊,你莫担心,哥哥在这里照顾你呢,哥哥不走的。"有时我去病房里转悠,能听见哥哥笑着这样和小永说悄悄话。
那段时日,我没见哥哥睡过一个整觉。
脑外伤病人总是模糊躁动,他们会不自觉拔掉身上"碍事"的各种管道,尤其是半夜时分家属们睡熟了,他们就开始"作案"。每每这时候我们就会出来巡逻。
可无论我如何蹑手蹑脚,只要一走到小永床边,小永哥哥总会一个激灵醒来。
我担心的也是小永哥哥害怕的,所以他总是和陪夜的兄弟睡在小永两边,一人拉着一只手,小永稍有动作,即刻醒来。
此外,盯液体、饭点准备小永鼻饲需要的水果蔬菜、定时协助康复师进行康复锻炼、还要抽空干一些手工活补贴日常开销。只有晚上媳妇过来送换洗衣服时,哥哥方能喘上一口气。
这么仔细的孩子我很心疼,一直劝他多休息,哥哥却依旧乐呵,每天都像精神小伙一样忙活,还指着自己的眼眶问我,"姐,你说我弟弟看见我的黑眼圈会不会很感动,然后就醒了?"
不知道是哥哥的黑眼圈真的打动了小永,还是独特的"永式唤醒法"发挥了作用,小永醒过来了。
会动的小永一下子让哥俩的日子都生龙活虎起来——
上午康复师进行各种康复锻炼的时候,哥哥就像小学徒,抓着康复师让人家手把手教一遍。下午哥哥还会给小永进行单独的强化训练,复习上午学到的手法。
"阿永,你坐起来,手搭到桌子上,腿屈起来,坐半个小时再躺下去。"
"阿永,你搭着我的肩膀,先站起来,扶稳了啊,站好,坚持半个小时。"
哥哥康复的手段很笨拙,一看就不怎么专业,可是胜在哥哥愿意去学,去做。
小永哥哥和嫂子新婚燕尔还没孩子,不过我保证,哥哥将来一定是个好爸爸。
"阿永,你张开嘴,慢慢吞一口水,别含着,吞下去。"
"阿永,小便管子我给你夹住了,你要小便就点点头。"
"阿永,你听话,好好吃东西,喜欢吃的多吃几口。"
小永很顺利地拔掉了胃管,开始用嘴巴进食,然后是气切套管,开始自主呼吸,最后拔掉了尿管,自己排尿。
哥哥沉浸在小永一点一滴的进步里,眼睛追踪着弟弟的一举一动,像一株努力伸长脖子汲取阳光的向日葵。
那段时间,病房里,前往康复室的路上,人们总能看到这样一对身影:一个细瘦的孩子牢牢地牵着另一个细瘦孩子的手,像玩两人三足一样,两人一起慢慢地走——走在那条很多人都不敢走的路上。




其实对于脑外伤病人来说,"醒来"并不难,难的是醒来以后的生活——一切都是未知。
哥哥渐渐发现,无论照顾得多么用心,小永似乎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个活蹦乱跳、聪明伶俐的读书郎小永了。
冷了不会加衣,饿了不会说,一米七几的个头得兜着尿不湿,不然就弄自己一身大小便。对我们这些来来往往照顾他的护士姐姐,小永不会打招呼,连他从小围着打转的心爱的哥哥也不会叫了,一天到晚只木愣愣地看着前面。
哥哥从来没想过弟弟会变成这个样子。在他的设想里,小永一睁眼,就还是他记忆里那个立志要做大摄影师的弟弟。
曾经的小永聪明机灵,是寨子里唯一去县城念过中专的"文化人"。
当年哥哥刚从云南山寨家里出来打工的时候也还是个孩子,15岁,又瘦又小,成天吃不饱穿不好,还在工地上受人欺负。弟弟小永知道了,就每天放学后在镇上四处搜寻汽水瓶,三块五块地攒上两三个月再托人带给哥哥,"收到的时候都是一沓一沓的毛票。那么热的天,他连根冰棍都舍不得买。"
小永心疼哥哥,还变着法的跟哥哥分享自己在县城念书时接触到的新玩意儿。
2010年初,淘宝刚刚兴起,小永隔着电话听筒一字一句教哥哥用淘宝购物。一块打工的兄弟们还在商店门口磨磨唧唧的时候,小永哥哥已经能从网上下单买促销的衣服鞋袜了。
怕哥哥无聊想家,小永还教会了哥哥城里人的休闲方式:下载MP3音乐和电视剧解闷,让哥哥成了兄弟们中间先赶上潮流的那个。
他会花一块五去网吧一小时,下一堆听不完的歌和一堆看不完的小说。虽然撵不上城里人的生活,但弟弟的隔空关心让他觉得,他们哥俩有一天可以离开那座小寨子了。
小永毕业以后,阿妈本来说让小永留在家里养猪,但哥哥明白,兄弟俩只要有一个还留在寨子里,就不算真正走出大山。弟弟比他更应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寨子里的人有的一辈子都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小永的父母连张近照都没有,很多老人去世了以后连遗照都是找人画下来的。小永就想攒钱买一个广角镜头,可以把家人、兄弟都拍进去的那种。他说总有一天要给寨子里的兄弟们一人拍一套婚纱照。
哥哥劝通了阿妈,让小永到浙江的城里找工作。小永从摄影助理干起,每天都很开心。
出车祸的那天晚上,小永刚发了工资,他高高兴兴地去找哥哥,让哥哥替他攒起来,"他走的时候身上只留了二百块钱,他舍不得打车,大半夜的,路又黑,他在路上走了好久好久……"
"姐,是不是当时我不劝阿妈同意,小永就不会出车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小小的大脑掌控着人的五感六欲和七情,一场车祸不仅将小永撞成了重度颅脑损伤,还将他的智力撞回到三四岁的童年时期。
这就是脑外伤造成的后遗症,书本上和现实中的我都不少见:有人半身不遂终身卧床,有人从此以后言语含糊答非所问,有人性情扭曲粗鄙暴戾,曾经见女孩子都会脸红的人可能忽然之间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了裸奔。
小永哥哥坐在我对面哭哭啼啼,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二次看到这个天真快乐的男孩掉眼泪。
他不能接受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弟弟变成这个样子,更不能接受这一切好像都是因为自己劝弟弟出来打工才造成的。
自责、愧疚、后悔一瞬间吞没了我眼前这个小小的男子汉。我决定跟他好好谈一谈。
"小永哥哥,我问你,你希望小永恢复到什么样子?"
我知道,现实会给这个孩子重创,但因为他是小永的亲哥哥,我必须问问他最终的打算,才能帮助他一点儿一点儿朝目标靠拢。
"只要他能够自己照顾自己就行,他可以回家继续养猪,陪在阿妈身边。"哥哥思考了许久,告诉我。
"那接下来的康复锻炼更辛苦,可能要辛苦很久才有一点点进步,你怕不怕呢?"我继续问。
"我不怕,我们是兄弟,他躺下了,我就要扛起来。"小永哥哥说得斩钉截铁。
我相信眼前这个孩子的话,比任何一次从大人们嘴里听到还要相信。


那个曾经一勺一勺哄着小永吃饭,手把手替他穿衣服鞋子,仔仔细细给他洗脸刷牙的贴心哥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严格冷酷的"家长"。
小永哥哥会将围着围嘴的小永安置在餐桌前,面前放上碗筷和勺子,然后自顾自地坐在小永对面大吃起来,吃相格外夸张。
刚开始,小永茫然地呆坐着,看着对面的哥哥大口大口吃饭,吧唧声传出了八百里,还时不时讥笑他一声:阿永,今天的饭菜可香了,你不吃一会儿我可都吃了啊!
没人喂饭的小永瘪了瘪嘴,不熟练地用筷子一下下戳进饭里,再模仿哥哥的样子怼进嘴里。一顿饭下来,常常三分之一在嘴里,三分之二在身上和地上。哥哥不在意,面不改色地收拾干净,下一顿继续让小永自力更生。
"铁石心肠"的不仅仅是哥哥,一向温柔的嫂子和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小兄弟们也化身成了狼妈虎爸,再也不帮小永剥水果皮了。
我还撞见过他们将小永堵在卫生间里的喜感场面——几个人堵着窄窄的厕所门,强迫小永独立洗脸刷牙。脸没洗干净,毛巾没有拧好,刷牙的方法不正确,再来一遍!
哥哥总是喋喋不休地对我讲小永曾经机灵利索的模样,我知道,他是怕自己忘了小永当初的样子。
为了能多赚钱,兄弟们纷纷主动加班,一发工资就把钱凑给哥哥,告诉哥哥安心治疗,给小永买好吃的。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撑哥哥。
哥哥也很认真地记下这些账,一笔一笔,时不时就翻给小永看,边看边告诉小永,"现在我要是不对你狠一些,咱们对不起大半个寨子的兄弟!"
作为小永康复训练的主教练,哥哥不仅对小永的生活自理能力有高标准,对文化课和谋生本领也有严要求。
小学毕业的哥哥买来儿童识字卡,有了执教多年乡村教师的风范。他带着小永一字一顿地认:这是猫、这是鸡、这是鱼、这是兔子……
哥哥也重拾了手工活的生计,每天安排出固定的时间手把手教小永给小饰品套包装袋,并且认真地告诉小永:这是计件工作,一个三分钱,十个三毛钱,一百个三块钱……
我们会在小永学识字时兴致勃勃地旁听,总是打趣地说,病人小永现在是学习时间或者挣工分时间。
可惜,学生不才,小永不再是以前寨子里最聪明的文化人,他永远在上课时处于神游状态,每次随堂测验总是倔强地闭紧嘴,不管哥哥如何启发,死活不开口回应一句。
哥哥无比挫败,以前聪明的阿永现在连幼儿园孩子学的字都不认识,回家放猪会不会连猪草都不认识?未来要做摄影师的小永现在连套塑料袋都不会,回到寨子里会不会连母猪都赶不回家?
他像一个捧着零分试卷的家长,慌乱又无计可施。


也许是因为没有完成哥哥规定的任务,也许是随堂测验不过关,总之,从出生起没有挨过家人一指头的小永还是被哥哥揍了,而且不止一次。
第一次,哥哥用尺子打小永的手心,每挥动一下尺子都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小永扭动着手,挣不脱,哭得眼通红。
第二次,哥哥让小永贴墙站得笔直,整整一个钟头,不许动一下。小永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贴在墙壁上,像挂在墙上的一副画,哗哗流泪。
第三次、第四次,小护士们告诉我,听说哥哥不止打手心,还不给吃晚饭了呢!
看见小永挨揍,小姑娘们开始担心小永将来的命运,小永哥哥会不会和其他病人家属一样,把小永丢这儿就跑了?
做护士这19年里,我见过很多家属最后落跑的模样——他们走之前无一例外都是先崩溃一场,和意识混沌的家人生一场气,动一次手,好让别人知道他们已经坚持不住了,自己也能走得踏实一些。
然而对于小永的哥哥,我不信。
我看得出来,虽然哥哥也只是个孩子,可他从来没有嫌弃过小永。下手打弟弟只是心急,他自己未尝不心疼。
可惜哥哥打得卖力,小永还是"屡教不改"。有天我去查房,目睹了小永不争气的随堂测验——
哥哥说:鱼是哪张图?小永拿起一张小花猫。
兄弟说:来,阿永,哪个是鱼?小永又拿起一张公鸡。
小永嫂子上场:阿永,告诉阿嫂,哪个是阿嫂给你烤过的鱼?小永捻出一张雨伞。
哥哥叹口气:阿永,鱼是哪张图?小永手指绕过鱼,继续拿起花猫。
这次测验,零分。
哥哥瞬间变脸,扑上去给了小永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一下不仅打懵了小永,也把我们给打懵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小永哥哥就一记接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到小永脸上,兄弟俩面对面,涕泪横流。
小永是疼的,哥哥是急的。
"你干嘛打他?你慢慢教嘛!"小永嫂子抱住小永,大声喊,兄弟们则围住哥哥,不停地安慰。
我能理解哥哥的心情,理解这些天压在他身上所有的愧疚、挫败、自责,我更能接受哥哥把他发泄出来。说到底,这个在承受全部压力的小男生也不过是个孩子啊。
我屏退众人,从卡片里翻了翻,抽出两张,摆到小永面前——
"小永,哪个是猪?"
正在哭的小永精准地抽走那张画着大肥猪的图片,捏得死紧。
哥哥看着小永,泪水从男孩的眼底涌出,冲散了所有崩溃。




那只被小永认出来的猪,让哥哥又重燃起全部希望。从那以后,哥哥再没有打过小永。
哥哥主动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要求:给小永做颅骨修补术。
其他病人家属从来不会把颅骨修补这个问题摆在第一位,毕竟相对于重点的康复训练,颅骨修补确实对生活质量没什么改善,可以放一放,甚至可以忽略。
但哥哥告诉我,他发现小永开始爱美了。
虽然现在的小永除了卡片里的母猪以外依旧认什么错什么,但每次要出门的时候,小永总是找出帽子戴上。哥哥觉得这是弟弟好转的表现,说明小永知道镜子里自己缺了半边颅骨的样子不好看了,"做了这个手术,说不定能刺激阿永有大的恢复呢?"
哥哥眼里,小永任何一点细微的进步都会变成闪耀的光。
哥哥发现,虽说智力退步了,可小永对于摄影这个他热爱了好久的东西,潜意识里从来没有忘记。小永总是长久地站着或者坐着,用手指比出取景框反复看,就像一个专业的摄影师。
小永甚至对大家的说的话有了反应:在哥哥那里挨了骂,知道躲进护士站这种人多的地方让哥哥不好意思骂出口。跟着护士转悠久了,有时会让他帮着拿东西,他也会听话地搭把手。
在吃的方面,小永进步最快了。为了让小永想起家乡、山寨,这群只会烧开水的小孩子从菜场买来折耳根,洗洗干净拌在饭菜里头,小永的饭里顿顿都有。他们还会去夜市找炸土豆,跟神农尝百草似的一家一家尝过去,一直尝到和家乡味儿特别接近的就买来给小永。他们把这招称为"味蕾刺激性回忆"。
小永尤其爱啃甘蔗、嗑瓜子,跟只小耗子似的,但是由于脑袋上刚装了钛网,不能吃太坚硬的东西,每次眼巴巴瞧着别人吃就会委屈地哭出声。
哥哥很骄傲地告诉我,虽然小永现在还是只认识图片里的母猪,但是他点亮了吃货技能,总有一天会认识所有识字卡片的。
"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五年,没关系,他可以做到,我可以等。"
在弟弟康复的问题面前,哥哥永远干劲十足。
我们提议他转上级医院进行更高一级的康复干预,但不在本地,凡事需要哥哥自己来处理。哥哥一听,立马答应了,他麻利地收拾东西,像要带弟弟出门旅游一样乐呵。
为了庆祝小永出院,我们决定送他个礼物,相机买不起,母猪也买不起,我们凑钱给小永买了个儿童拍立得,鼓励小永早日成为摄影师。
"我们寨子里还没有会拍照的呢,等小永恢复了,让他在寨子里娶个漂亮阿妹,到时候我给你们一人寄一只大火腿。"
哥哥动了那群猪的脑筋,我瞧见小永的手攥成拳头,脸涨得通红,仿佛已经在猪圈前立马横刀,防着哥哥将黑手伸向老母猪了。
小永在哥哥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出了医院,虽然兄弟俩身材个头差不多,但我依旧可以从背影看出,谁在替谁扛起曾经丢失的生活。


再次见到小永,已是来年的冬天了,哥俩都长大了一些。小永戴着帽子围着围巾,穿着修身的风衣和牛仔裤,帅得玉树临风。
哥哥牵着小永走过来,指了指我们,"快给姐姐们打招呼。"
小永想了想,怯生生地伸出一只手,"嗨!"
这短短一个字让我放下了心,我和小护士们围上去打趣,"哟,小永去了大城市不一样了嘛,还会说英文了啊!小永啊,你在大城市有没有找一个漂亮的阿妹啊?小永,你帅了好多啊,寨子里的阿妹和母猪是不是都看上你了啊?"
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调侃着,小永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生气,拽着哥哥就要走,还是气呼呼的小孩样儿。
看着那个曾经如木头人一般对外界毫无反应的男孩,变成现在这样能听懂别人玩笑,有自己情感喜好的小伙子,不用问也知道,这些看似细微的改变背后哥哥付出了多少。
虽然他们只是孩子,但他们拥有彼此。
他们可以走出大山的。
他们也可以将那条"不可能的路"走下来的。


付嘻嘻在康复科干了19年,见过太多人遗弃家属,她也无法苛责。只是遇到这对兄弟后,她心里突然冒出这个疑惑——为什么很多大人都办不成的事,让这两个孩子办到了?

她最初觉得,这是因为大人顾虑太多,而孩子做选择只有一个标准:我想,我就不放弃。

但她后来发现,这群少年真正可贵的,不是只有一股子冲劲,相反,他们还愿意为这股冲劲而成长。就像哥哥一点点教弟弟,心急会动手,动手会后悔,后悔了再继续教——就像个在为孩子将来深思熟虑的父亲。

可每个医务人员都能看出来:"他自己还是个小孩呢,这些大人模样都是赶鸭子上架学的。"

他们都是孩子,但比许多大人都要坚强。面对困境,没有躲藏也没有硬扛,而是努力地逆势成长。

付嘻嘻说,她写下这篇故事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每个看过的大人能知道,我们自己也曾是孩子,如果遇到相同的困境,不要忘记自己身上还有一股子冲劲,自己还能成长。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渣渣盔
插图:娃娃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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