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艺谈录 | 宋照青：20 年后再看上海新天地的 " 拆 " 和 " 建 "，城市该如何 " 有机更新 "？
近日，首届 " 上海市建筑遗产保护利用示范项目 " 入选项目正式揭晓。包括陈望道旧居修缮工程、武康大楼保护修缮工程、黄浦区 179 号街坊成片保护工程一期等在内的 15 个项目获选。人们在关注这些历史文物建筑的保护利用的同时，也将视角又一次地投向了城市的 " 有机更新 "。
在上海城市的 " 有机更新 " 中，上海新天地是一个绕不开去的案例。它以上海近代建筑的标志——石库门建筑旧区为基础，首次改变了石库门原有的居住功能，创新地赋予其商业经营功能。从 2001 年年底第一期新天地广场建成以来，近 20 年的时间里，新天地成为上海的标签之一，也被各地竞相模仿。就在今年年初，上海新天地入选 " 上海新十大地标建筑 "。
1998 年，建筑师宋照青作为主任建筑师与 Benjamin Wood 一同参与了整个上海新天地项目从规划设计到施工的全部过程。20 多年过去后，他的观点是：" 上海新天地的成功是不可复制的。"
新天地项目完成后，宋照青创建了 " 日清设计 "。这些年，" 日清设计 " 的代表作除了秦二世陵遗址博物馆公园改造这样的文化项目外，更多地聚焦在了城市更新项目，如爱民弄 " 微更新 "、绿都锦绣云里、华山路 1520 弄街区以及华东师范大学丽娃河书吧等颇有上海本土特色的城市更新项目。而宋照青也对 " 城市更新 " 有了更深的感受。
和他的采访约在德国标志性设计奖创新建筑奖的主办单位德国品牌设计委员会中国公司德色（上海）品牌设计有限公司进行，宋照青出任 2020 年标志性建筑奖的国际评委。德国设计委员会正是德国设计奖以及标志性建筑设计奖的主办单位。


图为德国标志性建筑设计奖
利用工作间隙，他接受了解放日报 · 上观新闻的专访。而话题，就从 " 不可绕过 " 的上海新天地开始——
上海新天地：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上观新闻：您和 Benjamin Wood 一起主持了上海新天地的改造。当时的改造难点是什么？如何克服？
宋照青：上海新天地的总体规划和概念生成是以 Benjamin Wood 先生为主导。从施工图、详图、材料选型到灯光、结构、设备等，都是统一管理。当时我作为上海方面的一个代表，全程参与了这个过程。


图为宋照青手稿 太平桥地区的规划设计
当时，海派建筑中的石窟门，并不代表着上海的高端住宅，实际上是上海的中低端住宅，而且这种房子砖木结构，非常难保留。所以，新天地整个环境里面，全部 " 原汁原味 " 保留的，应该说只有一栋半。其他基本都是保留了外面一层皮，内部结构重新做。很多房子的潮气，从一楼蔓延到了三楼，用手抓砖头，都是一把灰，所有的木头全烂光了。在那种情况下，新天地的施工建筑给我们提出最大的难题就是：这些房子几乎留不住。
因为砖木结构的问题，中国的老房子很少能原貌保留，不像欧洲，建筑大部分是石头结构。我们的民居建筑体系，从结构体系、维护体系到使用的体系，耐久性都有一定的问题。所以在后续保护实践中逐渐出现了城市肌理的留存，最后发展成为记忆的留存。上海新天地项目奠定了一个城市原址保留的重要原则，中国后来更多的保护方法采取了保留城市肌理和场所记忆的方式。
不能百分百保留老房子，但我们可以注重对城市风貌的保留。上海在这块上做得很不错。我最喜欢走的一条路是思南路，沿着它可以一直走到乌鲁木齐路。所以我觉得风貌保留是更重要的，可能远胜于对博物馆类型的建筑保留。地段与场所的人文、情感意识是相辅相成的，任何一个环境的特质发掘都寄托于场所的情感发掘。




图为上海新天地
新天地改造也是这样。当业主跟我说，希望能在上海传统里弄的夜晚听见留声机里周璇的歌声，我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老上海的画面，为此特地去看了老电影《马路天使》，听了《夜上海》这些歌，用心感受老上海的生活氛围和生活情调。就像 Benjamin Wood 所说 , 你可以在新天地的巷子里面听见阮玲玉、周璇的歌声从留声机里放出来，那是在血液里的老克勒留存下来的一份城市遗产。这种遗产的存在，一定会推动未来的城市更新。这不是在荒地上建立了古镇，也不是拍电影的室外布景，这是一个有精神的东西。
上观新闻：上海新天地之后，很多地方都兴起了一股 " 新天地 " 热潮，各种新天地层出不穷，您觉得上海新天地成功的核心价值在哪里？
宋照青：从今天来看，新天地成功是不可复制的。
我记得，1996 年正好是中国地产低潮，当时的土地几乎是零地价。新天地当时是当成一个会所来设计，它的开发成本通过周边的翠湖天地和酒店早就回收。同时，依托周边淮海路和西藏路的体量，支撑起了新天地的发展。上海的血液里有大量的商业积极因素，它们能够持续刺激新天地的发展。在整个过程中，上海政府也给了新天地政策支持。这些 " 天时地利人和 "，是后来的那些 " 新天地 " 所无法模仿的核心价值。
红色建筑的 " 开发 "，重在挖掘让人想靠近的温度和尺度
上观新闻：新天地将太仓路到自忠路、马当路到黄陂南路这两个地块与处于其间中共一大会址很好地融合，在保护周边环境的同时延展了体验式商业街区。您如何看待当下类似中共一大会址之类的 " 红色建筑 " 的保护和文旅开发？
宋照青：这方面来说，两条线吧。一条是开发主体对于商业运营的重视，要有所回报，能让它可持续性发展。第二条，政府投入补贴，再加上旅游的介入和管理。实际上很多地方都在尝试这种做法。其实，不管首先是红色文化还是其他文化，重要的还是把文化特质做出来。
我在新加坡工作的时候，我所在的办公楼下面就有一个展厅，正在展出关于新加坡建国历史的展览。我感觉这种设计结合得很好，关键是看设计师如何发掘出让人想靠近的温度和尺度。
保护和修复老建筑，但不是 " 伪造 " 一个仿古建筑
上观新闻：作为德国标志性建筑奖评委，您认为建筑设计和城市设计之间存在着怎样的联系？
宋照青：实际上，我觉得城市更重要，建筑本身没那么重要。但是我非常欣赏高迪做的圣家族大教堂，也因为圣家族大教堂，把整个巴塞罗那在全球的城市地位提高了。
但即便这样，建筑首先归属于城市，它无法超越城市。除了金字塔是例外，因为它是神性的建筑，但这种建筑太少了。绝大部分建筑应该归属于城市或服从于城市的。比如说，如果把上海建成和北京一样，上海人一定会很不高兴。城市是比建筑更为重要的，因为城市建筑特质越来越没有区别，我们才更要关注城市的设计。
上观新闻：近年来，中国各大城市都在进行更新，如何规避 " 千城一面 " 的尴尬？
宋照青：当下全球化的风潮，将 50% 以上的人都装进了统一化标准的盒子里。包括在中国，许多城市全长成一个样子。一个法国摄影家在中国若干城市的建筑工地拍了照片回来，他让大家区分这些城市。反正我是区分不出来的，全都长一个样子。如果忽略掉地域文化特征，我们就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地域环境。
新天地这个地方重新塑造了一个上海的中心。上海以前不存在新天地这个地方，上海有外滩、苏州河，但没有新天地。完全由于城市旧改，在保护传统历史地域文化特征的过程中引入新的运营方式、生活方式，同时适应了地域性的街道环境，所以它就能够发展成一个新的中心。
城市规划和城市设计很重要。但当下的城市规划和城市设计基本上不关注城市性格的组成，我们只讨论怎么功能化。应该加强全民的审美教育。当然，我们下一代的审美会更好。年轻人怀着对土地的热爱，怀着对世界未来憧憬的时候，他们对住宅的要求和对居住环境品质的要求，绝不会仅仅限于材料本身，或者所谓日照采光的条件上。大家现在普遍是看这房子值不值钱，用的什么材料，但对于美本身来说却忽略了。
上观新闻：您创办日清设计公司，是因为想做更纯粹的建筑。什么是 " 更纯粹的建筑 "？
宋照青：当时创立日清时，就说要创造出符合时代精神的、现代的、当代的建筑，这和珍惜和保护老的环境，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比如，我认同上海那些中西融合的老建筑。但我讨厌大量新建的 " 仿古 " 建筑，那是伪造历史。我们可以接受传统的外滩，我们可以保护它、珍惜它，但不能重建它。重建，就只是一个舞台布景。


图为德国标志性设计奖：创新建筑奖
所以为什么我要参加这个德国标志性设计奖 · 创新建筑奖的评选，因为欧洲文化中对施工工艺和时代技术非常重视，包括对新能源、新技术、新材料的运用。我们要走在这个时代的前头，但不能去伪造一个不存在的东西，除非是保护这个房子，那么研究和修复都是好的。但如果伪造，就会被人骂。
建筑师是慢工出细活的职业，应该像高迪一样去考虑问题
上观新闻：对于今天更年轻的建筑学子，您有什么建议？
宋照青：建筑设计师应该像高迪一样把巴塞罗那放在世界的明珠角度去考虑问题，同样，如果梵高把他的画作当产品来生产的话，那就不会有梵高，这个问题不言而喻。
建筑师是慢工出细活的职业，贝聿铭先生做到 102 岁，建筑师成为他终身的职业。日清最近跟很多国外知名事务所合作中，发现这些优秀的设计师们对待工作更纯粹，五六十岁画图的人比比皆是，他们没有去考虑三四十岁成为领导，成为成功人士。但我们现在国内的许多建筑师都急于通过工作先去买一套房子，或者急于成功。
上观新闻：您的设计哲学是 " 删繁就简，正本清源 "，如何具体解释？这和您的生活哲学一致吗？
宋照青：删繁就简，正本清源。正本清源即日清的本来源于艺术。清源，即抛弃现有的一些不干净的事物，或者违反艺术追求、环境追求的事物。就我而言，日清、日源这两个公司是我对于整个艺术追求的标杆。
栏目主编：李君娜 本文作者：李君娜 文字编辑：李君娜 题图来源：受访者提供 图片编辑：曹立媛
题图说明：日清设计创始人宋照青